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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6日 星期三

王道還: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看《西方憑什麼》

王道還: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看《西方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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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flickr@Garry Knight,CC BY 2.0
西方憑什麼》(雅言出版)是一本好看的「大歷史」。在英語世界,千禧年之前這類書的熱潮便已興起。起先可能是應景,可是20年來書越出越多,毫無退燒跡象,也許反映的是真實感受:我們對現實不滿、對未來焦慮,反思歷史是想窺伺未來。除了歷史學者,其他領域的專家也參與了這股反思熱,例如生理/生態學者戴蒙的《槍砲病菌與鋼鐵》,動物學者瑞德里的《世界,沒你想像的那麼糟!》,不但顯示這是普遍的感受,也表示我們面對的歷史變局似乎無法依賴傳統學科規劃提供認知架構了。
用不著說,大歷史的敘事焦點多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史實,例如最近500年的世界史是「西方興起」的故事,不折不扣,無計迴避。不過,西方為何能興起,進而主宰世界,倒有很大辯論空間,成為說不完的故事。《西方憑什麼》企圖解答的,就是這個問題。作者莫里斯是考古學家,專長是地中海上古史。地中海世界是西方文明的搖籃,由他來說西方興起的故事可說本色當行。
莫里斯的大歷史敘事,最有新意的是他的動態史觀。首先,他指出人類大歷史的三大變數為生物學、社會學、與地理。生物學指人的生存/生殖需求;社會學指人為滿足需求而發展出的社群組織模式;地理則是人類社會的客觀環境,包括自然與人文。其次,莫里斯認為,在歷史過程中,這三個變數會相互影響,進而改變各自的意義。例如人口增長對糧食生產與社會組織都是挑戰,而新的經濟模式與新的技術甚至能改變地理的意義。
對莫里斯而言,地理還有一個意義:它決定了人類最近一萬兩千年歷史的格局──東方與西方分別發展,終於相會。中東與東亞分別是麥與米的原生地,農業、複雜社會、文明都在那裡誕生。在新石器時代,米與麥的交流即已發生。進入歷史時代後,東與西的接觸一直沒有發生哪一方「支配」的結果,直到19世紀。
200年前,西方憑什麼成為支配全球的霸權?
莫里斯的歷史解釋依賴兩個原理:發展的弔詭與後發先至。莫里斯認為社會發展必然會創造無法預見的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與機會決定了社會進一步發展的可能。而先進地區的核心社會要是無法解決發展問題,周邊的落後社群便有機會迎頭趕上,甚至領先群倫。馬其頓征服希臘城邦,羅馬興起、獨霸地中海世界,都是大家熟悉的西洋上古史實例。在西方,核心地區由中東一直向西北歐移動,更是顯著的歷史趨勢。西北歐本來是距離中東、地中海東部核心區域極為遙遠的邊鄙,居然成為大航海時代的前進基地,創造了史上第一個全球霸權,誰能預料呢?
莫里斯以他設計的社會發展指標(社會所能動員的能量)提醒我們:西方占地利之便,首先發展出農業、複雜社會、文明,一直領先東方。但是東方逐漸崛起,縮短差距;西元6世紀中(隋代之前),東方後來居上,領先西方達一千年以上,直到18世紀末。可見現代世界的政治經濟格局並不是注定的命運。
至於西方稱霸全球的祕密,一言以蔽之:工業革命。莫里斯並沒有提供新鮮的點子。他認為工業革命不大可能在中國自行發生,也不新鮮。他的新鮮點子是:他相信他所勾畫的東西歷史大勢,不會因英雄或狗熊而發生變化。哥倫布低估了地球周長,相信他的金主是笨蛋。明朝高官銷毀鄭和的航海紀錄,反對再派人出洋,才是合理決定,因為中國是自給自足又富裕的經濟體,遠洋貿易無利可圖。工業革命要是不發生在英國,也會發生在西北歐其他國家。
本書的弱點可能也在這裡。假如我們讀史是期望找到實用的教訓,就必須討論英雄、狗熊的決定與後果。對於中國崛起戒慎恐懼的國家,以及企圖重新制定國際規則的中國,尤其不能忽視過去的笨蛋犯過的錯誤。以莫里斯的邏輯而言,在現代世界中「速度」扮演的角色史無前例,禁得起多少笨蛋折騰?
不過台灣的讀者也許會對莫里斯的「英雄、狗熊不相干論」別有會心。根據美國已故歷史學者吉柏特(Felix Gilbert)的分析,西方史學在16世紀上半葉發生了轉變。原先歷史只是修辭學的一部分,旨在提供人事楷模,不在考訂事實、尋求解釋。16世紀初,義大利佛羅倫斯建立共和政體的失敗經驗,使人文學者覺悟:歷史是支配人事的獨立力量,無關個人的意志、人品、才智。這一覺悟在中國,有分教,曰:究天人之際。
(作者為生物人類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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