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消除穆斯林對伊斯蘭的信仰,新疆建造了數以百計的“教育轉化中心”,數十萬維族人遭到拘禁。他們被迫聽講座、歌唱讚美共產黨的頌歌,還要寫“自我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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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卜杜薩拉姆·穆罕默德。談到他和其他穆斯林被關在拘禁營時,他說,“那不是一個消除極端主義的地方,那個地方會讓人滋生復仇心理,抹去維吾爾族身份。” Erin Trieb for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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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和田——在遙遠的中國西部一個沙漠的邊緣,頂部有帶刺鐵絲網的圍牆後面,坐落著一幢雄偉的建築。大樓正面的巨大紅色漢字呼籲人們學習漢語、法律,獲得工作技能。警衛說得很清楚,不歡迎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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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已經被釋放的被拘禁者說,在裡面,數以百計的維吾爾族穆斯林每天要參加高壓灌輸課程,他們被迫聽講座,歌唱讚美中國共產黨的頌歌,還要寫“自我檢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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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是消除他們對伊斯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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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歲的阿卜杜薩拉姆·穆罕默德(Abdusalam Muhemet)表示,警方因為自己在一場葬禮上誦念《古蘭經》的經文將其拘禁。在附近的一處拘禁營中待了兩個月後,當局命令他和其他三十多人宣布放棄過去的生活。穆罕默德表示,他照做了,但心裡懷著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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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綠洲和田市外的這座拘禁營,是過去幾年來建造的數以百計的營地中的一個。這些拘禁營是一場規模、凶狠程度令人瞠目結舌的灌輸教導行動的一部分,數十萬中國穆斯林被集中起來進行數週甚至數月的“洗腦”,通常是在沒有受到刑事指控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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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僅限於中國西部的新疆地區,它是自毛澤東時代以來最為廣泛的拘禁營項目——也是不斷增加的國際批評聲浪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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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來,中國一直謀求限制人們信奉伊斯蘭教,並且對新疆維持著鐵腕控制。新疆這個地區的面積幾乎與阿拉斯加相當,其2400萬人口中過半是穆斯林少數民族。其中大部分是維吾爾族,他們的宗教信仰、語言、文化、曾經進行過獨立運動的歷史,以及對中國統治的反抗,長期以來一直令北京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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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前的一塊牌子顯示這裡是一座“教育轉化中心”。它是自毛澤東時代以來最為廣泛的拘禁營項目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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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發生的暴力反政府事件 在2014年達到 頂點 ,隨後中共總書記習近平大幅加大了打壓力度,策劃了一場毫不留情的行動,要將維吾爾族和其他穆斯林少數民族變成忠誠的國民和黨的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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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規模拘禁,當局還加強使用告密者,以擴大警方監視範圍,甚至在一些人的家里安裝了攝像頭。人權活動人士和專家說,這場運動給維吾爾社會造成了創傷,使社區和家庭變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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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日常生活的入侵如今幾乎無處不在,”堪培拉澳大利亞國立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的新疆問題專家邁克爾·克拉克( Michael Clarke )表示,“你有民族認同,特別是維吾爾認同,就會被當作某種病態來針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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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政府斷然否認了關於其在新疆暴行的報導。上月,在日內瓦的一個聯合國小組會議上,中方稱沒有開設再教育訓練營,並將相關設施描述為提供就業培訓的溫和的管教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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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委員會敦促中國政府披露被拘禁的人數,並釋放他們。但中國外交部對這一要求不予理會,稱其“沒有事實依據”,並表示中國的安全措施與其他國家的安全措施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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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中國政府一如往常的辯護卻與壓倒性的證據相矛盾。這些證據包括官方指令、研究報告、新聞報導和網上出現的建築方案,以及越來越多此前被拘者的證言——這些人逃往了土耳其和哈薩克斯坦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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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自己的文件勾畫出了一個拘禁營網絡——通常被稱為“教育轉化中心”。這一拘禁營網絡在沒有經過公開辯論、沒有具體法律憑據、沒有給被拘禁者提供上訴渠道的情況下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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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時報》採訪了四名最近被關押在新疆再教育營的囚犯,他們描述了看守對他們在身體和言語上的虐待;難以忍受的日常唱歌環節;演講和自我批評的會議;以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釋放的、磨人的焦慮。這些描述在對十幾名維吾爾人進行的採訪中得到了呼應——他們的親屬不是在拘禁營裡,就是已經失踪。為了避免政府報復,他們中許多人要求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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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報還在網上發現了許多中國官員撰寫的報告,他們被派去監視在拘禁營中有親戚的家庭。 去年發表的一項研究稱,部分地區的官員為了完成指標隨意地將維吾爾人送到拘禁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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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下旬在和田拍攝的衛星圖像顯示,再教育營(中)已經擴大。 Planet Labs 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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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由新疆黨校學者邱媛媛進行的研究警告稱,這樣的拘禁可能會適得其反,激起激進主義。新疆黨校是培訓官員的地方。在一些領域,“不顧一切地為教育轉化設置數字目標被錯誤應用了,”邱媛媛寫道,“目標不精確,範圍不斷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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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除一個 “ 病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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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再教育營中,漫長的一天通常是從慢跑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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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赫梅特回憶說,幾乎每天早上,他和其他幾十名大學畢業生、商人、農民都被要求圍著一個操場跑步。他說,不耐煩的看守有時會拍打和推搡年紀較大、動作較慢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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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被要求用中文唱鼓舞人心的愛國歌曲,比如《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不記得歌詞的人不許吃早餐,於是他們都很快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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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赫梅特身材敦實,今年逃離中國之前在和田經營一家餐館。他說,2015年他在警局的牢房裡待了七個月,在拘禁營裡待了兩個多月——雖然他從未被指控犯罪。他說,大多數時候,拘禁營裡的犯人們聚在一起聽官員的長篇演講,官員們警告他們不要信奉伊斯蘭激進主義,不要支持維吾爾獨立,也不要對抗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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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赫梅特說,官員們並沒有禁止伊斯蘭教,但對如何信仰伊斯蘭做出了非常嚴格的限制,包括禁止在有朋友或客人在場的情況下在家祈禱。在拘禁營的其他“課程”中,犯人們被迫熟記法律和法規,並寫文章進行自我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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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所有官員都有一個關鍵點,”他說。 “中國共產黨的偉大,維吾爾文化的落後,和中國文化的先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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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穆赫梅特的家人終於獲准到拘禁營探望。這一拘禁營位於“ 和諧新村”附近,那是一個作為維吾爾族與漢族之間友誼的象徵建起來的居住地。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回憶道。 “我抱著我的兩個兒子和妻子,哭了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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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視頻圖像下,是和田的許多個安全檢查站之一。 Ng Han Guan/Associated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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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政府去年發布了“ 去極端化 ”的規定,對這些拘禁營給出了模糊的授權。根據政府文件,包括建築公司建造拘禁營的投標書顯示,許多縣現在有多個拘禁營在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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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設施是為那些被允許在晚上回家的囚犯設計的。也有拘禁營可以每天24小時同時容納數千人。據衛星照片顯示,過去兩年裡,和田城外的一個營地從原來的幾座小建築擴大到了佔地約36英畝,而且似乎要再次擴建,達到比阿爾卡特拉斯島(Alcatraz Island)還大的面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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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府文件中,地方官員有時把犯人比作需要隔離和緊急干預治療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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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思想上感染了'病毒'的人們,一定要在病情尚未發做的時候就及時到教育轉化班接受'住院治療',” 和田黨委部門發布的 一份文件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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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拘禁在再教育營的維吾爾人、哈薩克人和其他穆斯林少數民族的人數目前尚不清楚。外界的估計從 幾十萬到 一百萬不等,流亡維吾爾族團體認為還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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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總人口的1.5%生活在新疆。但據倡導組織“人權捍衛者”(Chinese Human Rights Defenders) 編制的 官方數據顯示 ,去年全國逮捕的人數中,有 20%以上來自該地區,這些數字還不包括在再教育營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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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居民說,人們因為到國外探親被送到拘禁營;因為持有有關宗教和維吾爾文化的書籍被送到拘禁營;甚至因為穿著印有穆斯林新月圖案的T卹被送到拘禁營。女人們有時因丈夫或兒子的過失而被拘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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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軍警去年在和田集會。自幾年前穆斯林復興以來,該市的安全管控已經收緊。 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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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官方發布的讀本提醒人們要注意 “宗教極端”的75種表現 ,其中包括一些在其他國家被認為很正常的行為:青年男性留大鬍子,在清真寺以外的公共場所禮拜,甚至突然戒酒戒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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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有麻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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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給人的感覺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包圍了。馬路上每隔幾百米就是戒備嚴密的警察關卡和檢查站。學校、幼兒園、加油站和醫院都裝上了鐵絲網。店鋪、公寓入口和金屬桿上也都安裝了監控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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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氣氛很緊張,”一名警察說。 “我們已經三年沒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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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人口39萬的城市大約十年前經歷了一次穆斯林復興。大多數維吾爾人屬於一種相對寬鬆的遜尼派穆斯林,而且相當一部分人已經世俗化。但剛剛發展起來的經濟、與中東日益密切的互動以及對漢人統治地位的反抗,使得和田一些人開始接受更嚴格的穆斯林傳統。男性留起了大鬍子,女性則戴起了頭巾,這本來並非維族的傳統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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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鬍子和頭巾消失了,一些海報在警告不要這樣做。去清真寺的人似乎變少了,人們進去就必須登記,並且要在監控探頭的監視下做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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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新疆首府烏魯木齊的抗議活動升級為騷亂,導致近200人死亡後,政府開始採取更嚴厲的政策。習近平及其手下的地方官員更進一步,採取的種種手段讓人想起毛澤東的嚴酷統治——群眾集會、公開認罪、派出“工作組”搜查異見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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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也在用各種技術將新疆各地塵土飛揚的城市和村莊連接起來,令該地區位居監控探頭、面部和語音識別程序的前沿。新疆的維穩費用激增,去年給公檢法的撥款近85億美元,幾乎比前一年翻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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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運動使得維族社會出現了兩極分化。許多基層的執法者本身就是維族,包括在再教育營和安全檢查站工作的警察和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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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地區的警察曾遭到致命襲擊。 “我們已經三年沒休息了。”一名警察說。 Ben Dooley/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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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田,普通的維族人有時候坐公交車要上車下車好幾次,穿過金屬探測器,刷身份證,或者交出解鎖的手機以供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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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敢抱怨。 “我們不想要恐怖主義,但我們也不是恐怖分子,”一名維族男子在等著過檢查站的時候,自顧自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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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居民的說法和政府報告,新疆每10個家庭會被指派一名居民或當地干部,對他們進行監視;他們的行踪,以及祈禱和參觀清真寺等被認為可疑的活動會遭到上報。居民說,警察有時會搜查他們家中的禁書,以及祈禱墊等可疑物品,還使用特殊設備檢查牆壁和地板上是否有隱藏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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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局還在收集生物識別數據和DNA。兩名維吾爾人(分別是前官員和學生)說,他們被命令去找警方,讓警察記錄下他們的聲音,以不同角度拍攝他們的頭像並收集頭髮和血液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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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的“工作組”進駐維吾爾村莊後,壓力加劇了,工作組有時住在當地居民家中。根據在線發布的政府報告,這些團隊要求村名檢舉自己的親戚、朋友和鄰居,調查居民的態度和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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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信息的人越來越多,”這名叫曹李海的黨報編輯在報告中寫道。 “有的家長親自帶著孩子去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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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20多歲的維吾爾女性要求只透露她的姓氏:古勒,她說自己戴伊斯蘭頭巾,閱讀宗教和維吾爾歷史書籍後,遭到了嚴格審查。當地官員在她家門口和客廳內安裝了攝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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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話、做事、讀書都要小心翼翼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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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勒還說,那一帶的一名官員每週都會來訪,並且至少花兩小時審問她。最終,當局將她送進一個全日制的再教育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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