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款無所不包的一體化應用已紮根海內外華人群體,成為中國國家宣傳、監控和恐嚇的全球渠道。微信還使北京影響力向境外擴張,幫助中國審查制度走向了世界。
孟建國
Delcan &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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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後,喬安妮·李(Joanne Li)意識到,那款將她與其他中國移民聯繫起來的應用,已經讓她與現實脫離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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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中國應用微信上看到的一切,都表明唐納德·J·特朗普(Donald J. Trump)是一位可敬的領導人和出色的商人。她以為這是對這位新當選的美國總統毋庸置疑的共識。 “但後來我開始和一些非華裔的外國人談論他,”她說。 “我徹底陷入了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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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居住在多倫多的李女士開始了更廣泛的閱讀,也愈發認識到微信上充斥著流言蜚語、陰謀論和徹頭徹尾的謊言。一篇文章聲稱加拿大總理賈斯汀·特魯多(Justin Trudeau) 打算使毒品合法化 。另一篇謠言說加拿大已經開始在雜貨店銷售大麻。上海一家媒體賬號發帖警告中國人要小心,以免因為意外將毒品從加拿大帶回而被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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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女士別無選擇,只能好壞兼得。微信為所有人構建了一切, 是不可或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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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身處中國的大多數中國人而言,微信是一款 一體化應用 :他們可以通過它交換故事,與老同學聊天,支付賬單,聯絡同事,發布讓人眼紅的度假照片,購物以及獲取新聞。而對數以百萬散居海外的中國人來說,它是一座橋樑,從家庭聊天到美食照片,它讓他們與家的象徵聯繫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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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甚至讓北京的影響力觸及擴至境外。當秘密警察 在 國外發布威脅時,他們通常在微信上這樣做。根據法庭文件顯示,當在美從事秘密工作的 軍事研究人員需要與中國大使館聯絡時,他們會使用微信。黨內成員在海外留學時,也通過微信進行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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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中國國家監控的基石,微信 如今被認為是對美國國家安全的威脅。特朗普政府提議 直接將微信和中國短視頻應用Tiktok一起封禁。一夜之間,中國最大的兩項互聯網創新變成了中美之間 不斷蔓延的科技對峙的新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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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時髦知名的TikTok是為在中國與世隔絕的審查制度之外的狂野世界而設計的;它僅存在於中國境外。為了贏得全球用戶,TikTok的所有者字節跳動剝離出一款獨立的應用,打造出迄今為止中國初創企業與西方互聯網巨頭競爭的 最佳產品 。 TikTok與其在中國的相似應用的分離,再加上其極高的人氣,推動了美國企業拯救它的活動,儘管北京可能會通過 將其核心技術列為國家安全優先事項,以顛覆任何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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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微信對中國境內和境外用戶有不同的規則,但它仍是一個跨越了中國“防火長城”的單一而統一的社交網絡。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幫助 中國的審查制度走向了世界 。封禁微信將切斷親朋好友之間數以百萬的對話,這是一個團體提起訴訟,阻止特朗普政府嘗試封禁的原因。對於尋求對抗中國過度科技獨裁的美國決策者來說,這也將是輕鬆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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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安·李。在微信上分享了一篇新聞報導之後,四名警察帶著槍和防暴護盾出現在她家人的公寓。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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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當她回到中國從事一份房地產工作時,李女士親身感受到了中國互聯網管制的抽打。在經歷海外生活後,她試圖靠分享世界大事文章的群組來平衡自己的新聞食譜。 2020年初,在冠狀病毒蔓延和中國與世界各國關係出現緊張之時,她在微信上發了一篇美國政府運營的自由亞洲電台(Radio Free Asia)的文章,內容涉及中加外交關係的惡化,該文章後來遭到審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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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四名警察就出現在她家人居住的公寓。他們帶了槍和防暴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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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嚇壞了,”她說。 “她一看到他們,臉色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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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將李女士以及她的手機和電腦都帶到當地派出所。她說,他們用一種名為老虎椅的約束裝置銬住她的腿,以便進行審問。他們反复詢問了這篇文章和她微信上的海外聯繫人,隨後把她在牢房里關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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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兩次獲釋,然後又被拖回派出所接受新一輪審問。李女士說,一名警官甚至在質問她的網絡言論時堅稱中國有言論自由保護。 “我什麼都沒說,”她說。 “我只是想,你的言論自由是什麼?是把我拖到警察局,讓我夜不能寐,審問我的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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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警方逼她寫了一份認罪書和支持中國的宣誓,然後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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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牆越來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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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起初只是個簡單的模仿者。其母公司是中國互聯網巨頭騰訊,該公司通過一款為個人電腦設計的聊天應用建立了龐大的用戶基礎。但新一代的手機聊天應用威脅到它對中國年輕群體聊天方式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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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遠見的騰訊工程師張小龍向公司創始人馬化騰發出信息,擔心他們沒有跟上時代。他的信函帶來了一項新使命,而張小龍設計出一把數字瑞士軍刀,成為了中國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微信依托騰訊旗下其他在線平台的人氣,將支付、電子商務和社交媒體整合為一項單一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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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大受歡迎,最終讓啟發微信的應用也黯然失色。而從其不同平台的網絡遊戲中賺取數以十億計美元利潤的騰訊,如今得到了從個人數字身份的幾乎方方面面——投放廣告、銷售商品、支付處理和送外賣等便利服務——賺錢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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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母公司騰訊在北京的辦公室。 Wu Hong/E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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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內外的科技世界都為之驚嘆。騰訊的競爭對手阿里巴巴趕緊想出自己的產品與之匹敵。矽谷也 研究了其混合服務的方式,並 遵循了它的產品線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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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是為中國互聯網服務的封閉世界而建的,它唯一的失敗在“防火長城”之外。騰訊在海外進行了大規模營銷,甚至請來足球運動員利昂內爾·梅西(Lionel Messi)擔任一些市場的代言人。對非中國用戶,微信創建了另一套單獨規則。國際賬號不會面臨直接審查,數據將被儲存在海外服務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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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許多僅存在於中國的服務沒有了,微信也失去了在中國那樣的吸引力。它在國外看起來更加平淡無奇,跟其他聊天應用沒區別。最終,它的主力海外用戶還是散居海外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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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訊並未回應置評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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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推移,微信中文版和國際版的區別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在中國境內創建賬號但隨後出國的中國人,其賬號會面臨審查和監控。如果國際用戶與中國境內用戶聊天,他們發出的內容也可能被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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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些新聞和八卦,大部分都來自中國境內的微信用戶,然後再被傳到世界各地。大多社交網絡都有無數過濾泡沫強化不同的偏見,但微信由一個超級過濾泡沫主宰,它密切遵循著官方宣傳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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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的過濾泡沫與算法無關——它們來自中國封閉的互聯網生態系統和審查制度。這讓它們比其他社交媒體上的泡沫更惡劣,”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教授方可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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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成第一次注意到微信的局限性是在2018年,當時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讀博士研究生,並向中國年輕人教授一門媒體素養的網絡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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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輕聲細語的方可成浸淫在美中兩國媒體的回音室內,他預計感興趣的大都是好奇的中國國內人士。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群體打進了課堂:居住在美國、加拿大和其他地方的中國移民和外籍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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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似乎很明顯。因為他們都在中國之外,對他們來說,要了解外國媒體應該很容易。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他們會看到它、閱讀它,”方可成說。 “但我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他們身在中國之外,但他們的媒體環境仍然完全處在中國國內,他們的信息渠道都來自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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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成的在線課程為期六週,靈感來於他在微信運營的名為“新聞實驗室”,旨在向讀者傳授新聞知識的公眾號。在他的課程中,他會佈置一些來自路透社等媒體的文章和工作表,教學生分析這些文章的內容,讓他們區分專家評論和主要信息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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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9年的一堂課上,他關注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火災,這起事故激發了微信上的許多陰謀論。著名的清華大學的一位教授轉發了一篇文章,聲稱穆斯林是幕後黑手,這是不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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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課程很有吸引力。 2018年,方可成收了500名學生。第二年,他收了1300名學生。 2020年正值新冠病毒謠言和審查盛行,騰訊刪除了他的“新聞實驗室”公眾號。他認為,鑑於對外國媒體更加“敵視”的氛圍,在另一個平台上授課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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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說,封殺微信不太可能有什麼幫助,因為用戶可以很容易地轉向其他充滿宣傳和謠言的中國應用程序。他說,更好的辦法是製定規則,迫使騰訊這樣的社交媒體公司變得更加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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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創建這樣的互聯網區塊不太可能提高信息的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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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就像水一樣。水質可以改善,但如果沒有流動,水就很容易發臭,”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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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9年的一堂課上,他對總體上的信息流動障礙做出了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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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牆越來越高。看到外面變得越來越難,”他說。 “不僅是在中國,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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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聯是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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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卡特·喬達特(Ferkat Jawdat)的母親消失在中國龐大的維族 再教育營體系中後,他的微信成了一種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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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款應用可能被用作對她不利的證據。但和許多維族人一樣,他一次又一次地打開微信。那裡有他和母親多年的照片和對話。它還承載著一個被他抱緊的渺茫希望,那就是有一天她會再次聯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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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宣傳和審查已經找到了接觸微信海外用戶的途徑,那麼中國政府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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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在中國國內 受到了 嚴格數字控制的維人來說,這款聊天應用已成為中國安全部隊發出威脅的渠道。聯邦調查局在法庭文件中稱,中國大使館通過微信與進入美國竊取科研成果的軍事研究人員交流。中國共產黨用它來 保持聯繫 ,組織海外成員,包括 外國交換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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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所有用途都是邪惡的。在大流行期間,地方政府 使用該應用向 旅居國外者更新有關病毒的信息。中國大使館用它來發布旅遊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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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中國政府可以使用任何聊天應用,但微信有其優勢。警方很清楚它的監控能力。在中國,大多數賬戶都與用戶的真實身份掛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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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達特的母親於2019年夏天從拘禁營獲釋,她身體虛弱、疲憊不堪。中國警方給了她一部手機,給她註冊了微信。聽到母親的聲音,喬達特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他本來一直無法確定她是否還活著。儘管鬆了口氣,但他還是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她對中國共產黨做出了一些生硬的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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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警方找到了他。他們通過微信向他發出一個匿名的好友請求。當他接受後,一名男子介紹說自己是中國新疆地區再教育營所在地安全部隊的高級官員。此人提出了一個建議。如果身為美國公民及維族活動人士的喬達特能夠停止提高人們對難民營關注的努力,那麼他的母親可能會獲得護照,並獲准到美國與家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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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威脅,”他說。 “我沉默了兩三個星期,只想看看他會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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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變成了泡影。在拒絕了一次媒體採訪並缺席了一次演講活動後,喬達特不耐煩起來,與那名男子對質。 “他開始威脅我,說,'你一個人反對這麼一個超級大國。和中國比起來你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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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經歷讓喬達特無法容忍讓這款讓威脅成為可能的應用程序,即使這是他與母親唯一的聯繫方式。他說,他認識另外兩名有類似經歷的維裔美國人。另一些人的描述表明,世界各地都有類似情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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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是報應還是正義得到了伸張,中國人也會感受到與家人失去聯繫的痛苦,”喬達特在談到特朗普政府提出的禁令時說。 “有很多中國官員的孩子在美國,微信一定是他們保持聯繫的工具之一。如果他們感受到這種痛苦,或許他們可以更理解維吾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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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禁微信將會切斷無數場對話。對於尋求反擊中國過度科技獨裁的美國決策者來說,那也將是一場輕鬆的勝利。 Jacquelyn Martin/Associated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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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會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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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女士遲遲才加入微信的派對。微信流行起來時,她遠在多倫多,在姐妹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在2013年開始使用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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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為她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不是在中國,而是在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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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現附近有和她相似的人。她的許多中國朋友都在微信上。她們找到了幾乎和國內一樣好的餐館,還在一起遊覽這座城市。一個由中國移民建立的公共號專門組織各種活動,點燃了不少浪漫的火花。 “微信上曾經非常有趣,”她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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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個應用讓她聯想起監獄。在詢問過程中,警方告訴她,一個被他們稱為“天網”的監控系統標記了她分享的鏈接。 “天網”與電影《終結者》(Terminator)中的人工智能同名,是一個 現實生活中的技術監控系統 ,也是北京斥資數十億打造的幾個系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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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控行動支持了一支快速增長的網絡警察力量。該組織在微信等服務中進行搜索,尋找被視為政治敏感的帖子,從鏈接到嘲諷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的笑話,無所不包。為了處理微信數以億計的用戶和他們的對話,會有軟件對關鍵字、鏈接和圖片進行分析,以此產生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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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李女士的賬戶是在加拿大註冊的,但回到中國後,她受到中國規定的約束。甚至在中國境外,微信上的流量似乎也在為這些自動控制系統提供信息。總部位於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的研究機構公民實驗室的 報告顯示,騰訊曾監控中國境外微信用戶發送的圖像和文件,以幫助訓練其在中國境內的審查算法。實際上,即使微信的海外用戶沒有受到審查,該應用程序也會從他們身上學習如何更好地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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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擔心陷入自動化的陷阱,李女士現在寫東西時都會故意打錯別字。她不會直接提到警察,而是使用自己發明的雙關語,稱他們為“金叉”。她不再分享微信以外的新聞網站的鏈接,並且壓抑自己談論政治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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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改用其他聊天軟件,但是沒有辦法,”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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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有其他選擇,我就會換一個,但是微信太可怕了,因為沒有別的選擇。它和生活的聯繫太密切了。購物、付款、工作,都必須使用它,”她說。 “如果你換到另外一個應用,那你就會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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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Qiqing對本文有研究貢獻。
孟建國(Paul Mozur)是時報科技記者。他主要報導亞洲科技和地緣政治的交叉領域。他曾兩次入圍普利策獎。歡迎在Twitter上關注他 @paulmozur 。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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