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敗選分析 林秀幸
這是一篇專業文,不想理解的不要看
大家都忘了2016民進黨是怎麼贏的,就是太陽花運動。
政治不是條狀的政策,而是語義學,甚至是一個「文化體系」。這可以從涂爾幹的社會觀來看,他說,社會不是每一個個人的加總,社會是一個總體,他會起一個變化,成為另一種存在。Geertz 也說過類似的,他說,地方知識不是累加的,不是A+B+C+D,他會轉化為另一個X,和單獨的ABCD不一樣,也就是他的「文化體系」。
因此,民進黨2016在行政權和立法權大勝的推力是哪裡來的?是太陽花引動對台灣社會的另類想像,對新政治的文化體系的嚮往。就是涂爾幹的「社會」,Geertz的「文化體系」。
2014,年輕人衝進立法院,中壯年受到鼓舞,老年人掏腰包補給。不管是知識的,物質的,通通在那一個月到位。讓台上的年輕人可以從容說出一套和當時執政者不一樣,卻精準異常的對國家和政策的看法,讓執政者看起來就像個騙子或是竪子。這一切讓台灣社會對自我造像,民眾對未來激情參與。每一個我頓時躍升為歷史的主體,情勢因此得以翻轉。我猶記得,當時媒體民調對運動的認同度超過6成。我甚至認為,不是馬王之爭造成王金平放水,而是民意。王金平是老謀深算,深知這個當口踹老馬一腳,對方將元氣大傷,自己也會站在民意對的這一邊。
年輕人表現出主人之姿,表達出主政者沒有的自信和對台灣的責任感。這些打動了人心,也把現任的各位送上壘。
但是太陽花不只這些,也不是「天然獨」三個字可以道盡(請不要把重大歷史事件壓縮成一句話)。大家看到的只是浮出水面的形式,而民進黨得以執政,也只是那個水面的倒影。在這個自信和責任感的光環底下還有很多故事,那是年輕人對全球化以及中國霸權的焦慮,對經濟轉型的企求,對安身立命的共同體的搶救,對自我實現與自我創作的嚮往,對創作空間的追尋….。我們花了一本書「照破,太陽花運動的振幅,縱深與視域」來闡述。
因此,太陽花的震盪不是只有水面上的新氣象,還有水面下的能量。民進黨得利於民眾對這個新氣象的願景企求,讓該黨狂掃行政立法兩個陣地。當新竹的民眾都說,把老柯選上去是為了讓蔡英文好做事。我們得以理解全民把這個黨全力護持送進府院是懷著什麼希望。
但是,民進黨有這個運氣走上權力的頂端,卻不一定有那個能力讀懂社會意象底下的民心,更不一定有那個能力能夠借用這股民氣把台灣推向另一個歷史階段。這題的確很難,對民進黨既有的人才限制,對台灣既有的政治人才限制來說,這題就更難了。
所謂讀懂,不是知道一條條的應辦事項(所謂的改革),而是理解新一代在乎的「公共性」以及他們的群體焦慮。而主政者要如何透過政治回應,把他們迎進台灣這個政治社群,讓他們成為這個共同體的中堅,才能把太陽花像核爆一般的能量引導到具有開創性的社群建構方向。換言之,你不能說我只要太陽花的A,讓你得以上台,但是卻說,年輕人要的B有困難,我先放著….(從此開出一個意義混亂的戰場)。這並非進步保守之爭,而是,我們對年輕人的回應。每一個世代有著創生自己時代的神話,這是開創性的動力所在。就像我這一輩人的政治信念是打倒國民黨,揮別威權體制。對國民黨統治的厭惡,以及對完整的民主空間的企求,支撐了我輩中人此生的政治動能。那麼下一代必然有屬於他們的政治願望,支撐他們未來一生的政治使命和志業。
有一次上課,我問同學,他們對政治的熱情是什麼?他們的熱點在哪裡?什麼得以讓他們動起來。「同婚」和「勞動條件改善」,他們這樣說。因為,前者他們就是在意,後者攸關他們的生存。我猜還有轉型正義,透過轉型正義,他們和這個共同體的過去進行連結。上了年紀的人也許很難懂,畢竟世代就是鴻溝。但是,執政者如果不懂,那就是政治命脈的斷層。當他們說「同婚」時,不是只有「同婚」,「勞動」也不是只有「勞動」。「同婚」和「勞動」和「轉型正義」必須被放置在一個更大的容器當中,成為「文化體系」,文化體系的「網」,而不能被單獨處理。這些命題必須和全球化,生活與創作的空間,平等經濟(吳啟禎老師正在推動的新經濟觀念),或人本經濟(高仁山老師一再強調的),土地與農業,….等等,共構他們的新政治。每一個世代都在淘洗前一個世代的陰影,留下有價值的晶體,添加屬於他們的新的「氣血」。
也許有人認為這樣的文化體系就是所謂的左右,但是在今日的歐洲已經被左右分類箝制而努力翻新元素軟化左右體系之時,我們這樣的後進政治體系,並不需要用既有的左右來隔間。更簡單地,就是審視台灣自己的需求,台灣自己的政治進程,台灣自己的政治脈絡。形塑政黨的體系和結構,並不斷更新,進行不斷的自我形塑。
因此,執政者不僅要以政策作為回應,還要懂得把這些繁瑣的內容,彙整成新政治的「語彙」或是「象徵」,也就是我常提的,說一個完整的故事。不要誤會為「文青文」,這不是Geertz的檔次。要以具有歷史性,在地性的語言,羅織成一個新政治的寓言。實踐一個內部具有 coherence的文化體系,進行相關的政治展演。就像 H2O可以化作水,化作冰,也可以化成蒸汽。在容器裡他們還可以互相還原。加壓,還可以改變不同的熔點或蒸汽點。很難嗎?其實也不難,李前總統就是其中翹楚,他善用語彙,象徵,逼近他的目的地同時,讓台灣人成為他真正的後盾。他的政治展演,政治思考和行動具有其內在的共容性,而且,催動我父親那一代人的心,講出他們那一代的人的苦,也開創了台灣的本土紀元。
因此,如果無法聽懂太陽花世代的內心,把他們含糊的意念建構成一個結構,變成一個觀念與實踐的體系。那麼,當初衝出地表的能量,就會懸置空中,變成 nonsense。因為他失去語意的結構,成為單獨的符號,無法指向一個表意系統。「同婚」因此更容易被上億銀彈打成「恐懼」。
當然不是什麼天然獨變成天然統,或是任何單一符號的指涉。當初衝決而出的民意,如果不能型鑄為體系,他們的意向將隨風飄忽,失去著根的土壤,也難以長成一顆新的大樹,無法往下紮根,往外探索。
一個社會長一輩的理想體系已經和當代全球化的脈絡失去聯繫,新的世代無法型鑄屬於他們的政治結構,這個社會將失去自我建構自我開展的能力。這時候膺品的出現,足以吸納社會能量,成就了另一個沒有核心空有軀殼的巨獸。威權時代甚至可以被懷念。
你說蔡政府還是有做事,環境,轉型正義,年改,….。持平地說,某些部會很努力。但是受矚目與爭議的,大部分都拖太長,或是做得不乾脆,做一半,甚至半路出包。又沒辦法把這些政策以一個體系含攝,進行政治展演。它的政治效應,恐怕是負面大於正面。而這些矚目事項卻最容易留下社會印象,覆蓋了其他的努力。有時候,做一半的比什麼都不做還可怕,一不小心就讓「正義」蒙羞,讓「平等」貶值。讓進去幫忙的學者加倍辛苦。
因此,選後眾多的數據不能夠被平面擷取來理解,必須放置在一個具有時間,社會與文化向度的真實社會當中來解讀。就是因為2014初生的能量無法帶領人們想像與實踐,任何虛有其表的展演,不管是政治還是文化的,都可能吸納這個社會的散兵游勇,為一個古墓跑出來的兵馬俑服務,就像電影演出的驚悚片。
因此,公投的混亂局面(照表面字義亂蓋),公職選舉的應聲倒地(被膺品聲勢覆蓋或負面印象連累),或是他們之間的交相輻輳(A影響B,B影響A),都是肇因於這樣的混屯當中。機械而僵化地觀看選後數字,得出「同婚」還無法被接受,人權難以被尊重,保守還是主流,因此,政黨最好閃避…這樣的分析,不是社會科學分析,只能說是「連連看」。
用輕鬆一點的語法來講,2016年把民進黨送進權力高峰的能量,在2018年找不到掛鉤,形塑不出涂爾幹和Geertz所言的超出單一存在的另一個形勢,一股超越加法的爆發力。人們只為了生活中的無聊和氣悶找出口,韓總也就成了一個選項。
因此,未來的2年,這股社會力有沒有可能接受紅藍拋出的和平協議,當然有可能。罪名不是天然獨變色,而是你們從來沒有深層地認識社會能量。
寫這篇不是要來共振悲傷,而是要理解這場敗仗怎麼來的?為什麼像4年前的太陽花一樣來得那麼突然,那麼震撼。
同樣地,作為公民社會的成員,我們必須理解我們命運的有限性。誰能具有政治權力通常是既有的結構加上某種偶然,坐在位子上的政治天份可遇而不可求。我們必須接受命運之神給我們的棋局,並在其中匍匐前進。起碼,我們不能誤讀了社會,誤讀了歷史,誤會了自己的命運,那會招來無誤的悲劇。
盡我們可能地幫助下一代建構屬於他們的文化與價值體系,這樣的體系就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宇宙,可以召喚出他們創生時代的勇氣和能量。他們的勇氣,他們的自我認同,是共同體最堅實的國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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